退休之后经常在威海住,并非只是那里适合人居,也因为有些乡情。
16岁时父亲从威海文登步行到烟台,乘船出海闯关东。这一去就没有再返乡生活。直到年近六旬才调回济南工作,有一年在威海疗养,自己悄悄回到文登老家走了一圈,谁也没有打扰。出去的几十年,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老年,和大家一样,经历战乱、饥馑、频繁迁徙……
父亲离世十年后,大哥从北京过来带着我们一起给父母扫墓,已经七旬的大哥声音洪亮地说:爸爸妈妈,谢谢你们在每个历史的关头都作出了正确的决定,才使得我们子孙后代有了现在稳定和幸福的生活。
那时,多年不相聚的我们,突然感受到血脉传承,很多记忆涌来。年长我十四岁的哥哥,和我们叙说家长里短,很多并不清晰的事情都重新梳理,对于父母的情感更加深厚一层。
我问大哥,为什么说爸妈历史关头的选择正确呢?大哥说,首先是战乱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而没有选择别的政党。其次是解放后在工作和学习中,选择了上大学读书,家里那时已经三个孩子,靠供给制生活,异常艰难。再就是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,没有失去初心,很坚定地坚持自己。
这么原则的话,在我们的心里都是具象的事情罗列,一时大家无言。
但“初心”这个词对我触动很大,那时想爸爸的初心是什么呢?走出胶东老家的少年,再到晚年悄悄潜回老家的耄耋老者,初心都是一样的吗?其间的变化与升腾,必然是有的,只是起点和终点应该没有变:只为更好地活着。
记得父母才调到济南工作时没有房子,全家人住在招待所。妈妈用一只煤油炉做饭,我探亲假回来,夜里听到床下刷拉刷拉的声音,吓得开灯起床去看,原来是一只河蟹在爬来爬去。第二天早饭时说给父母听,爸爸大笑说,这就是幸福啊,几十年都没有吃过螃蟹了。
后来我们分到住房,福利分房的房子有两个洗手间,工厂的循环热能加热,家里还有热水。那时爸爸已经病得挺重了,全身骨转移,但顽强生活或者说顽强地享受生活。
周末回去看他,叫我扶他上楼泡澡,躺进浴缸时,像孩子一样开心,说:这有多幸福啊,以前哪敢想会有这样的生活呢?
济南夏天大热,但是爸爸每天光着脊梁在院子侍弄花草,怕晒着他,想买一顶遮阳伞,那时物质物流还没有现在这样丰富,最后朋友找到一把交警替换不用的大遮阳伞竖在我家院子里,累了老头就坐下歇歇喝点水。有时就坐在伞下等着我们回家,或者和周围邻居聊天说话。那时他想必也是感觉非常幸福。
有时感觉他的幸福点很低,但可能他的对照点比我们低得多吧。在十几岁离开家闯关东之前,他经历的都是民不聊生,不然也不会去东北的黑土地找生机。后来的日子,也一直紧紧巴巴凭票生活。实行布票和粮票制之前,都在一定的范围传达过文件。聪明的人知道了就会悄悄存点白布和粮食,我爸爸说他听了传达没有和别人说,遵守纪律。
我妈很早就参加了工作,爸爸说可能要南下就在家看孩子吧,我妈就离职了。再次工作是上世纪60年代,那时单位有下放指标,就是现在的劝退吧。我爸回家说,下放谁也不合适,都过得挺难,干脆你就回家吧。于是我妈第二次因为我爸离职。直到晚年,我妈还经常叨叨,要是不让你爸下放现在起码处级干部了。
前年夏天,陪我姐参加兵团五十年战友聚会。早一天过去包头,看望二姐。二姐是我爸爸在东北当工人时老友的女儿,时年85岁。看见我说:咱俩快半个世纪不见了,走到大街上也就是擦肩而过吧。
二姐爸爸和我爸,年轻时是同事。她爸是工厂的会计,我爸是技工。他们经常下班一起串门聊天吃饭。二姐12岁那年,我爸已经是地下党了,佯装收木耳去他们乡下的家住着。二姐说,炕上铺着很多湿的木耳,她就睡在炕脚,听大人说话。
那次走时,我爸带走了二姐的哥哥。后来这个哥哥成了城市大医院的院长。但从此,二姐没有再见过我爸爸。
上世纪60年代,全国支援包钢建设,二姐和二姐夫那时年轻才毕业就都响应号召,去包头工作。有一天二姐逛街,看见一个中年人非常眼熟。她转了好几圈,决定开口问问。二姐说:叔叔请问你贵姓啊?因为你长得太像我的林叔叔了,所以冒昧打扰你,不好意思啊。我爸说:我就是林叔叔,不知道你是谁?二姐说,我姓姚我爸爸是谁谁谁。我爸二话没说领着二姐回家,冲着我妈说,这是老姚的闺女啊,哈哈哈哈。然后,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孩子,不,多了一家人,基本所有节假日星期天二姐都带着孩子一起来家玩。
二姐在他乡找到自己的家,而我们那时都是孩子,用崇拜的目光看二姐。她那时高挑时尚,穿连衣裙,回头率很高,我心里暗想等我长大就打扮成二姐这样穿着“布拉吉”,多漂亮啊!那时包钢有很多前苏联专家,布拉吉是俄语платье的发音,大家管连衣裙就都叫布拉吉了,穿着布拉吉的二姐也就二十多岁吧。
转眼半个世纪过去,二姐神清气爽记忆力超好。说,你们不知道,林叔叔当工人时特别出挑,很快就是八级技工。被地下党看中了,发展他加入组织,林叔叔后来带了很多人参加工作,解放后又上了大学,你们家才有了现在。
很多父辈的往事,在我们这里都断片了。这里那里的碎片,连缀起父辈的经历,感受到他们的初心所在。从基本的有口饭吃,延展开去,为自己、为家庭、为阶层、为社会,很多的觉悟很多的追求并非是原始就有,是随着使命的确认而层层加码递进的。
有时想到过往的生活,记起的事情很少且琐碎,多是一些观念使然的决断。
1965年二哥大学毕业,原本留在北京研究所工作,我爸爸写信说,你学的军工专业,要到前方一线才对啊。结果我哥就遵嘱去了甘肃,一直到退休才随着孩子定居青岛。父母调到济南工作时,我自己留在内蒙古。我爸妈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到身边来生活,直到有一年发现他们自己在家过年时生病了,吃邻居给送的饺子,我才感觉自己应该结束漂泊的时日,回到济南来。
曾经问过父母,你们为什么不像别人家把孩子都留在身边啊?我爸说,那不成了母鸡啦,把孩子都窝在身子下边?自己身边的天地也太小了,自己去飞,飞累了想回来就回来吧。
这些话我记得,但也没有特别去思考。直到去年生日时看到女儿的信,才突然感觉到,原来父母教会了我如何做母亲。
女儿在信里写到:在我的成长的记忆中,只有我们的欢声笑语,当然也有冷战、冲突、争吵和和解,唯一没有的是你任何形式的抱怨和我“如何如何都是为了你”的表达。这当然不是因为做母亲不辛苦,相反,作为一个从小就非常特别的孩子,我完全知道做我的妈妈会是多么辛苦。越长大越意识到自己的特别,也越意识到我特别被保护得如此完好,正是因为我妈妈做了很多“如何如何都是为了我”的努力。
这段文字使我顿悟,父母的影响已经显现,悄然之中我在按照他们的样子来包容与爱自己的孩子。也因此感觉到,对比物质的传承,很多心灵与精神的映照更加难得和珍贵。
16岁的父亲因生活的困厄走出文登老家,历经磨难成为自己,繁衍生息的几代人,都是普通人过着平常的生活。没有大富大贵出人头地,但几乎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个性和初心生活着,投入的体验着自己选择的生命路途。
今年,“初心”是个热词,出现率相当高。所有的初心,都该时时回顾,不该走得太远太快,忘记来时的路。
住在威海时,有时会开车经过我们老家的桥和一条小河,想到往事,想到父亲,想到更好地活着,还想到“绿阴不减来时路,添得黄鹂四五声。”
祝您旅途愉快,夏天快乐。